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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独与哲思:柳宗元诗歌山水意象的多维解构

发布日期:2025-10-09    点击:

46卷 第4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Vol.46 No.4

20258                    Journal of Hun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Engineering                    Aug.2025



幽独与哲思:柳宗元诗歌山水意象的多维解构


赵金慧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要:柳宗元作为中唐著名诗人之一,其诗歌是中唐诗坛的重要组成部分。柳宗元诗歌山水意象的生成与政治、地域以及文学传统息息相关,而山水意象作为柳宗元诗歌的重要元素之一,承载了柳宗元的幽独情怀与人生哲思。通过对柳宗元诗歌山水意象的多维解构,可探索其诗歌中的幽独情怀,即对孤独处境的感慨、理想不得的落寞和前路渺茫的喟叹;而山水恒常与人生无常的对照感悟和苦难慰藉与精神超脱的儒道融合,则构成了柳宗元独特的人生哲思

关键词:柳宗元;山水意象;生成语境;幽独情怀;人生哲思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3-2219(2025)04-0022-06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今山西运城永济一带)人,世称柳河东。因最后官居柳州刺史,又称柳柳州。柳宗元文采斐然,一生创作诗文600余篇,虽然 诗歌数量远不及散文,仅140首左右,但仍取得了较高成就。在柳宗元现存诗歌中,有大量山水诗,其中的山水意象不仅仅是自然景致的体现,更是诗人内心情怀与哲思的外在映射。借由柳宗元诗歌中的山水意象这一视角,可窥见其诗歌中所蕴含的幽独情怀与人生哲思。


一、柳宗元诗歌山水意象的生成语境

柳宗元诗歌山水意象的生成有着十分复杂且多元的语境。中唐政局变化莫测,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遭贬,山水意象成为其寄托政治失意、抒发内心情怀、展现人生哲思的载体。同时,永州、柳州等地独特的地域文化,赋予了其诗歌山水意象别样的地域风情韵味。此外,前代文学传统和前人诗歌创作所积累的写作手法与审美意趣都从不同维度对柳宗元的诗歌创作产生了启发,促成其诗歌山水意象的生成。

(一)宦海沉浮与精神突围

中唐时期,唐朝深陷复杂严峻的政治困局。《资治通鉴》记载:“初,安史之乱,数年间,天下户口什亡八九,州县多为藩镇所据,贡赋不入,朝廷府库耗竭。”[1]安史之乱之后,大唐国运急转直下,盛世荣光不,各地藩镇拥兵自重,肆意截赋税,致使国库空虚,中央集权受到严重威胁。与此同时,宫廷宦官趁机把持朝政,甚达到了“万机之与夺任情,九重之废立由己[2]的程度,无数沉疴顽疾根植于朝堂。在此危难之际,王叔文集团以加强中央集权、反对藩镇割据、打击宦官专为目的,发起永贞革新。革新派秉持儒家积极入世、匡扶社稷的理念,试图从政治、经济等多维度入手,整饬朝政,以正纲纪。他们主张打击藩镇,强化中央财权,推行两税法改革以充盈国库,同时抑制宦官弄权,以恢复朝廷行政的清明公正。然而,革新仅仅持续了一百多天,在积弊尚未扫清之时,以俱文珍为首的宦官集团联合藩镇及守旧官僚,施展权谋,发动宫廷政变,致使顺宗退位,革新派也因此一败涂地。革新相关人员惨遭贬谪,自此,柳宗元陷入了政治理想破灭与士人身份消解的双重困境。从庙堂之臣沦为蛮荒逐客,这种巨大的落差迫使他重构自身价值体系。虽然动荡的政局使柳宗元仕途受挫,但却为其诗歌中山水意象的生成提供了土壤。初至永州之时,柳宗元因孤身一人形单影只,笔下的山水满是凄清、孤独之感,而仕途上的受挫也使其诗歌中的山水意象颇有一种郁郁不得志之意。后来赴任柳州,历经沧桑的柳宗元无奈感更甚,山水意象中充满了对人生境遇的喟叹其中有对未来的迷茫不知何日能够还朝的无奈。然而事已至此,思虑再多也只能徒增悲伤,于是柳宗元选择寄情山水以消愁。在山水之间,他通过文人的独特审美视角,寻求到了心灵上的慰藉与自我价值的认同感,由此不仅突破了由中唐政治局势巨变造成的双重困境,也为其诗歌中的山水意象增添了人生感悟与哲理思考。

(二)边缘地域与诗性重构

地域文化作为柳宗元诗歌山水意象形成的关键养分,赋予了山水意象独特的地域标识和丰富的文化内涵。柳宗元先后被贬至永州、柳州,并在两地进行了大量的诗文创作,而这两地皆地处边陲,与中原地区的风貌迥然不同。柳宗元《囚山赋》云:楚越之郊环万山兮,势腾踊夫波涛。[3]63将山峦环簇比作波涛环绕,生动形象地说明了永州山脉连绵不绝的特点。《游黄溪记》又云: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3]759可见柳宗元对永州山水极为喜爱,一个“最”字,便知永州山水的绝妙风光。正是如此好山好水,才孕育出了闻名于世的《永州八记》,而在诗歌领域,便有了山水意象的产生。柳州则阴森野葛交蔽日,悬蛇结虺如蒲萄[3]1141,繁茂的植被遮天蔽日,草木肆意攀爬蔓延,毒蛇虺虫仿若累累果实般悬垂,野性与神秘的气息扑面而来。这种未经雕琢的粗粝山水景观,迥异于文人墨客笔下温润秀丽的江南山水或雄浑壮阔的北国山川,为柳宗元诗歌山水意象塑造提供别具一格的原型蓝本。除此之外,两地的文化更是为山水意象注入鲜活灵魂。永、柳州少数民族聚居,民俗文化丰富多元,永州地极三湘,俗参百越[3]999,其风俗与百越相近。在永州之时,柳宗元尚不愿与百姓亲近,而到了柳州之后思想发生转变,致力于为百姓造福,于是他深入民间,体验当地百姓生活。他在《柳州峒氓》中写鹅毛御腊缝山罽,鸡骨占年拜水神[3]1169,描绘出柳州人民过冬之前的准备和当地祭拜水神的情景,让山水与民俗交织,彰显出地域特点与民俗文化对其诗歌山水意象塑造的强大助力。这并是单纯的记录,而是通过鹅毛”“鸡骨等具有地域特色的民俗符号将少数民族的生存智慧升华为诗意栖居的美好象征。柳宗元对、柳州山水的书写,成功打破了长期以来中原地区对蛮荒之地的妖魔化想象,实现了从地域边缘书写主体的转变。

(三)文脉赓续与意象新生

溯源至《诗经》,在诗歌内容上虽然多聚焦于日常生活、婚恋劳作,但比兴手法的大规模运用已然奠定了借物抒情的基础。因此,此时还未聚焦于山水,但借助花鸟鱼虫等起兴的写法已为借自然物象承载情感开辟了路径。

逮及魏晋南北朝,在玄言诗兴盛过后,刘勰说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4],山水诗的写作蔚然成风,至谢灵运,山水诗已是十分成熟完备的姿态。其名句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5],以精细笔触捕捉山水光影变化,将山水的形态神韵细腻勾勒出来,展现出山水景色的清幽秀丽之美。柳宗元继承谢灵运工笔刻画之长,对山姿水态的刻画既生动形象又细致入微,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如疑山看积翠,浈水想澄湾[3]1128其中“积翠”二字以色彩叠加展现重峦叠嶂的视觉层次,“澄湾”则凸显浈水清冽之态,为工笔传统注入唐人特有的生命质感。此句描绘出山上树木茂盛、绿意层叠和水湾澄澈的景象,山与水互相映衬,营造出一种清幽空灵的意境,表明诗人醉心于山水之间的情态和对山水的无限喜爱之情。至唐朝,王维诗中有画,以禅入诗,意境超凡脱俗。如其诗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6],以淡远笔墨晕染出宏大而空灵的山水格局,将谢灵运的实景书写升华为空灵之境,这种超脱的观物方式启发了柳宗元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3]1252的哲学沉思,使山水成了士人精神世界的映照。孟浩然的山水诗则充满质朴的乡野情韵,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7],以真实自然的笔触描绘农家日常与山水景致,这种写法被柳宗元融入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3]1213的日常书写,在山水中注入质朴的生活气息,令人心向往之。柳宗元既承袭谢灵运摹形传神的艺术自觉,又吸收王维的禅意观照与孟浩然的现世情怀,突破了传统山水意象单纯的色描绘,使其成了文人、士人在困境中的精神载体。


二、柳宗元诗歌山水意象中的幽独情怀

柳宗元曾写远弃甘幽独[3]1133,其诗歌中的山水意象既体现了一人游于山水之间的孤寂落寞,又有理想受挫后的失意与怅惘,更有因贬谪而前路难测、归期杳然的迷茫。这些山水意象相互交织,共同编织出柳宗元在困境中孤独、落寞、迷茫的情感世界,成为其诗歌深刻思想内涵与独特艺术魅力的重要体现。

(一)山水孤影:孤独处境的感慨

柳宗元少年成才,早年广泛结交上层官员,对官场黑暗和政治腐败有了较深的认识,因此决心革新政治,扫清积弊。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虽至仕途低谷,却迎来了其创作的高峰。柳宗元游历于永州山水之间,据统计,在永州期间,他共创作了诗文317篇,达到其作品总量的一半以上。然而,文学作品的丰富更从侧面体现了他内心的孤独寂寞无人相伴,独身一人,仅剩山水为伴,是以诉诸笔端。天地苍茫,山水孤影,在其诗歌中,可通过山水意象窥见其孤独处境。

《酬娄秀才将之淮南见赠之什》是柳宗元所写的一首赠别诗。娄秀才,即娄图南,是当时寄寓永州的一位失意秀才,颇有才华。柳宗元于永州与娄秀才相遇,二人相谈甚欢,情谊渐深,互为知己。诗歌的前几句追忆了二人相伴的快乐时光,表现了二人的真挚情谊,表达了诗人对友人的不舍之情。最后两句海上销魂别,天边吊影身。只应西涧水,寂寞但垂纶[3]1133以极为沉痛的笔触描绘出分别时的痛苦和别后的孤独。西涧水这一意象写出与娄秀才分别之后诗人孤身一人、垂影自怜的态。诗人设想自己仅剩西涧水相伴,独自垂钓,在这寂静的水边排遣内心的愁苦,进一步烘托他孤独无依的处境,感情真挚,对娄秀才的不舍与眷恋之情在字里行间也表露无遗。

除了生活上客观的孤独处境,在精神上,柳宗元同样如此。其诗歌《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3]1221借用千山万径人鸟绝迹的宏大背景,突出孤舟老翁的孤傲之情。明代徐增评价此诗:余谓此诗乃子厚在贬时所作以自寓也。[8]诚如其言,此图景正是对柳宗元此时生活的真实照,此老翁正是柳宗元本人的缩影。世间人情淡薄,官场氛围冰冷,柳宗元置身其中,恰似那寒江独钓之人,虽坚守自我不肯同流合污,却在仕途与世俗境遇里屡屡碰壁,最终空无所获。总的来说,柳宗元虽因仕途不顺而陷入孤独处境,然而正是这份孤独处境造就了其在文学上的斐然成就。其笔下诸多蕴含山水意象的诗作,无论是赠别诗里借山水表现对友情的无限眷恋和自身的孤独生活,还是如同《江雪》这般以山水为背景展现自己在精神上的孤傲坚守,皆是其内心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山水碎梦:理想不得的落寞

柳宗元一生心怀壮志,立志济世救民,积极投身政治改革。然而,残酷的现实令他屡屡碰壁,被贬之后所作的许多作品都借山水意象表达了壮志难酬、理想不得的落寞之情。山水碎梦,悲从中来,难以言说。

元和十一年(816)秋,柳宗元身处柳州,收到卢姓友人来信。在信中,友人向柳宗元诉说其上任之地衡阳气候干燥、天气炎热,令人难耐。柳宗元收信后,写下这首《得卢衡州书因以诗寄》,以诗代函,宽慰友人。看似宽慰,实则在字里行间暗藏了自己的落寞心绪。“临蒸且莫叹炎方,为报秋来雁几行。林邑东回山似戟,牂牁南下水如汤[3]1167,首句开篇点题,劝慰友人卢衡州莫要因为身处炎热之地而叹息抱怨,展现出诗人对友人的牵挂与关怀。其中“雁几行”三字暗藏玄机:南飞的北雁表面是为了传递书信,实际隐喻了被贬于南方而无法北归的诗人自己。第二句写诗人所处地区的环境,山似戟”“水如汤两个比喻,表现了柳州山脉蜿蜒、巍峨陡峭的地势特点,凸显地区的偏远荒僻。河水似沸水般滚烫,道出柳州天气之炎热,表现出诗人被贬之地的恶劣气候,烘托出其自身所处环境的艰苦。此外,嶙峋的山势恰似诗人被现实割裂的理想,而奔腾翻涌的沸水则是诗人内心不平之气的象征。柳宗元少年得志,心怀大义,本该在朝堂之上一展抱负,然而却被贬至此穷山恶水之地柳宗元虽在诗中借自己所处的恶劣环境来宽慰友人,但字里行间更展现了被贬之后复杂的内心世界。少年时的宏愿,在无尽的打压与岁月的消磨中化作了戟山沸水间的一声长叹。此山此水,彰显了诗人抱负未展的怅惘和夙愿落空的黯然。

除此之外,柳宗元还擅长将政治失意的苦闷之情寄于青山绿水之间。《渔翁》作为柳宗元山水诗的经典之作,表面勾勒渔翁日常生活图景实际借渔翁形象映射出诗人被贬以后的复杂心境与精神世界。全诗共六句,以渔翁忙碌的身影作为线索,暗示时间的流转。其中,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3]1252最为人所称道,堪称神来之笔。诗人并没有直接写渔翁的行动,而是将渔翁置于青山绿水的宏大背景之中既生动展现了江中风景秀丽,又以空灵悠远的意境,赋予渔翁超脱尘世的神秘色彩,使其形象在此景衬托之下更加鲜明动人。尾句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3]1252更是将诗歌的意境和情感推向高潮。此句是渔翁精神的集中体现,是诗人自身的真实写照。渔翁泛舟中流象征着诗人过去在官场中的拼搏求索,而无心无虑的白云互相追逐之景,看似悠闲无心,实则寄寓着诗人复杂的情感。一方面,白云的孤高飘逸,象征着诗人虽遭贬谪,却依然坚守的高洁品格与独立人格;另一方面,白云的自在随性,与诗人在现实中屡屡碰壁的困境形成鲜明对比,透露出其对政治失意的无奈。这种复杂又矛盾的情感交织,使整首诗弥漫着浓厚的孤独感与失落感。隐居的渔翁,恰似离开朝堂的柳宗元,对应着其被贬后的生活状态。尽管秀丽山水为伴,诗人内心深处对于理想抱负无法实现的遗憾与落寞,依然难以消解。可见,柳宗元一生仕途坎坷,壮志难酬,故作诗抒发情感,借山水意象寄失意之情,一山一水、一字一句,皆是其精神世界的真实写照。

(三)山水晦途:前路渺茫的喟叹

面对猝然遭贬、前路未知的困境,在登临山水之时,柳宗元心中时常有迷茫之感。峦叠嶂似遮住了前行之途,江流蜿蜒却不知流向何方。山水晦途,映衬着柳宗元渺茫的前路。

《岭南江行》作于赴任柳州途中。瘴江南去入云烟,望尽黄茆是海边。山腹雨晴添象迹,潭心日暖长蛟涎。”[3]1168诗人以细腻笔触勾勒出诗人沿途所见的特异风物,因岭南地区多瘴气,所以称此地江河为瘴江,表明诗人被贬之地环境艰苦、偏僻荒凉,同时也暗示当时政治环境的险恶:朝堂风云迭起,忠臣被逐,恰似此穷山恶水之地。见此恶劣的自然景观,诗人发出了从此忧来非一事,岂容华发待流年[3]1168的感慨,其中蕴含着对即将开启的柳州生活的忧虑之情、对前途未知的忧思之意。到达柳州之后,诗人的忧虑之感更加浓重。此时的柳宗元,在短短几年间经历了宗弟去世、身患疾病、再次被贬等多个打击,是以柳州山水对他而言,已不像永州山水那般清新秀美,也不再能给予他任何慰藉《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中,诗人将笔锋转向与自己一同经历了政治风暴的友人们——韩泰、韩晔、陈谏以及刘禹锡。此四人皆是“永贞革新”的核心人物,革新失败后与诗人一同被贬至各州。诗人虽与友人们天各一方,却无法自抑相思之情,故而作此诗寄赠四位友人。在表现与友人真挚情谊的同时,诗中亦包含了仕途坎坷、前路渺茫的喟叹。首句“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3]1164诗人登高望远,目光所及尽是大荒,可见柳州的萧瑟荒僻。山水延绵向远方,一眼望不到尽头,恰似他那晦暗不明的前途。愁思如海般汹涌,令人无法承受,于是诗人将贬谪漂泊之苦、归期无望之哀、仕途重振无期之忧糅合在一起,对着这茫茫山水宣泄而出。诗人与友人分隔异地,同陷政治泥淖,山川异域但凄惨境遇相同。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3]1164,山峦层层叠叠、江流蜿蜒曲折,在此时皆成阻碍视线、搅乱心绪之物,山水不再是空灵秀丽之景,诗人心中只剩对前路未卜、命运难测的深沉喟叹不知何年何月方能走出困厄、重寻光明通途,只能在柳州山水间望断天涯、愁肠百结。


三、柳宗元诗歌山水意象中的人生哲思

贬谪漂泊虽苦,但柳宗元并没有一蹶不振,而是游于山水之间,通过山水寻求慰藉、书写感悟,表现其在逆境中独到的人生思考,其诗中的山水意象也因此具有了哲学色彩。

(一)山水恒常与人生无常的对照感悟

元和十年(815)正月,柳宗元正在永州任上,接到皇帝令其还朝的诏书,于是一路乘船北上,心中欣喜万分,在路过界围岩时,受到美景感染,又联想到自身遭遇,便写下了《界围岩水帘》。首句“界围汇湘曲,青壁环澄流”[3]1137以细腻的笔触勾勒出界围岩的独特地貌,青色的山壁与流动的水帘互相映衬,使诗歌具有动态美感。接下来几句分别从听觉、视觉两个方面写山水之美:水帘飞泻如珠玉洒落,水珠击石的清脆之声在幽静的山谷中回荡,山顶的彩霞则为峰峦增添了奇幻色彩。见此美景,诗人发出了“灵境不可状,鬼工谅难求”[3]1137的由衷赞叹。诗歌后半段由写山水转入身世感慨。“楚臣昔南逐,有意仍丹丘。今我始北旋,新诏释缧囚”[3]1137借屈原典故讲述诗人和屈原一样曲折坎坷的仕途,但如今皇帝召其还朝回京,诗人心中再次燃起了以身报国的火焰,欲回京大展身手做出一番天地,所以尾句“再来寄幽梦,遗贮催行舟”[3]1137虽带有离别的感伤色彩,但诗人整体心情是愉悦、激动的。诗人从沉醉山水到感慨仕途,开合有度,意蕴深沉。

然而,此次还朝,柳宗元并未如他所愿那般一展抱负。他正月回京,三月便出刺柳州,五月再次途界围岩之时,心境与正月还朝时相比已大不相同。同是写界围岩之景,此时写下的《再至界围岩水帘遂宿岩下》却颇有压抑之感。首句“发春念长违,中夏欣再睹”[3]1147,诗人虽写“欣再睹”,但却不是真正的“欣”,而是有些勉强,表明对再次来到界围岩的出乎意料。之后对界围岩的景致再次进行了描绘,“歊阳讶垂冰,白日惊雷雨”[3]1147,水帘如同垂冰,白天惊现雷雨般的瀑声,凸显出水帘飞泻而下的壮观与震撼,赋予了诗句视觉与听觉双重冲击。景色越是开阔,诗人内心就越是压抑。“的皪沉珠渊,锵鸣捐佩浦”[3]1147一句中,“捐佩浦”出自《楚辞·九歌·湘君》中的“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9],原写湘君将玉佩抛入江水之中,在此处有遭遗弃之感,表现了诗人的失落怅惘之情。尾句“夜凉星满川,忽疑眠洞府”[3]1147情景交融、意境空灵,有恍若隔世之感,流露出对远去柳州的不满。面对同一景色,诗人有两种心境、两种感触。界围岩水帘终年不息地奔腾于悬崖峭壁之间,其周围的岩石、草木等亦年复一年地随着自然规律生长,与水帘共同筑起永恒不变的自然秩序。相较之下,柳宗元仕途坎坷,各处漂泊,被迫辗转于各地,从无安定之时,初至界围岩以为终于有了可以施展抱负的机会,然而人生无常,再至界围岩之时又遭贬谪。如此鲜明的对比,深刻揭示了自然山水的恒定不变和人生境遇的漂泊无常之间的巨大反差,为诗歌增添了丰富的情感层次和深邃的哲理内涵。

(二)苦难慰藉与精神超脱的儒道融合

柳宗元在山水书写中实现了苦难与超脱的动态平衡,其诗歌中的山水意象既是抒发情感的载体,更是儒道思想交融的精神实践体现。前文提到,柳宗元在永州创作了大量诗文,这首《游朝阳岩遂登西亭二十韵》便是作于此时。开篇“谪弃殊隐沦”[3]1189的自我剖白,通过对比伯夷、巢父的隐逸范式,揭示出诗人独特的处世哲学——既拒绝道家绝对的遁世,又突破儒家传统的积极入世与退隐并存的双重选择,而是在“高岩瞰清江”[3]1189的山水美景体验中建构起新型生存智慧。诗中“挹流敌清觞”[3]1189的饮食书写,并非简单的生活记录,而是通过将自然之物转化为生活所需的过程,体现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状态。这种物我关系的创造性转化,实践着庄子“与物为春”[10]57的审美观照,使日常饮食升华为体悟天道的媒介。当“适道有高言”[3]1189将山水间的言谈置于丝竹管弦之上时,实则演绎了儒家“孔颜乐处”[11]的精神境界,彰显出道德自觉对物质困境的超越性力量。“晨鸡不余欺,风雨闻嘐嘐”[3]1189,在风雨之中听到公鸡的报晓之声,展现出生活诗意,暗示诗人已然适应了永州的生活节奏,重构了生活秩序,表明诗人于困苦逆境之中以山水为精神家园的豁达心境,深化主题,展现其坚韧超脱的生命姿态。

《夏初雨后寻愚溪》同样作于永州时期,是柳宗元展现人生哲思的典范之作。首句“悠悠雨初霁,独绕清溪曲”[3]1213,写雨后初晴之时,诗人独步于愚溪蜿蜒之处,雨后清新宁静的氛围恰与诗人贬谪后孤寂的心境相合。“引杖试荒泉,解带围新竹”[3]1213写诗人用手杖试探荒泉的深浅,用衣带丈量竹子的粗细,是诗人亲近自然的体现,暗示了自然具有缓解痛苦的功效。丈量动作则暗合了《周易》“近取诸身,远取诸物[12]的认知方式,展现了柳宗元将个体生命经验与自然相融合的体悟方法。“沉吟亦何事”[3]1213转入对人生境遇的思索,是诗人对仕途坎坷、人生无常的自我叩问,而“寂寞固所欲”[3]1213的顿悟式转折则显示诗人对此时境遇的安然接受,表现出诗人的豁达心境,本质则是儒家“反求诸己”[13]与道家“安时处顺”[10]思想的融合。最后一句“幸此息营营,啸歌静炎燠”[3]1213写诗人借自然之美抚平内心的波澜,抵达天人合一的澄明之境象征着心灵的宁静与超脱,彰显出诗人不为世俗功名所扰、在山水之间坚守本心的精神品质。此诗以愚溪水为媒介,体现了自然山水的慰藉之力与诗人在苦难之中深刻的人生洞察。



四、 

柳宗元诗歌中的山水意象作为其内在精神世界的精准外化,蕴含着柳宗元独特的幽独情怀与人生哲思。在漫长的贬谪生涯中,他以冷峭的笔触将贬谪之地的山水景致描绘得淋漓尽致,通过与自然山水对话完成了困境中的自我救赎。这种创作范式深刻影响了中国文人的精神传统,为后世如苏轼等遭遇逆境的文人提供了精神独立的思想资源,启发他们在困境中始终保持清醒、坚守自我。虽然两次遭贬对柳宗元的人生造成很大打击,但不可否认的是,正是这两次贬谪经历造就了柳宗元在中唐诗坛上的独特地位,使其成为中国古典文学长河中一座巍峨耸立、永不磨灭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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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呙艳妮)


   
   

  收稿日期:2024-12-18

  作者简介:赵金(2001),女,满族,辽宁丹东人,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